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秀英奶奶:翻过苦难那座山

李秀莉 三联生活周刊 2023-01-07

*本文为「三联生活周刊」原创内容



秀英奶奶还不太会现场发挥,也讲不出有条有理的创作理论。她只知道,别处的人不了解,没法写,那就写近处的,还有身边的。地上的植物长得各式各样,它们的果子也各式各样,自己写的人,也各式各样。以亲身经历的事情为起点,把自己可以理解、可以面对的善与恶、美和丑用简洁但真实的笔触表现出来,就是一种安慰和疗愈。



记者 | 李秀莉实习记者 | 石震方编辑 | 陈晓

老年写作

这是一个充满自然感的家,客厅没有常规的电视墙和茶几,两个巨大的玻璃展柜占据了整个墙面,展柜的一角是一幅字画,上书《庄子·齐物论》的核心思想,“万物化而无待,逍遥而平等”。展柜里陈列着各种石头、蝴蝶标本和干树枝做成的鸟窝。秀英奶奶站在展柜前,指着里面的陈列,“我们老家的麻雀窝就长这样。”展柜是儿子和做自然笔记的儿媳一点点布置起来的,秦秀英觉得有意思,就在内蒙古老家的马圈里、屋檐下捡一些干掉的蜂巢和金龟子,寄到上海,还有一些鸟巢则是三个人一起逛佘山公园时捡的。
秀英奶奶今年75岁,在内蒙古河套平原上生活了大半辈子。像大多数进城的农村老人一样,她还没学会说普通话,一开口仍是浓重的河套方言,需要仔细辨别才能听得懂。或许是长年劳作的缘故,她微微弓着背,肤色偏黑,双手关节粗壮、布满皱纹。见客人来访,显得有点拘谨,习惯性地想往儿子的身后躲。这时候的她,更像一位在乡村待了大半辈子的老人,而不是已经出版两本书的“作家”。
75 岁的秀英奶奶(金海 摄)
11年前,在儿子和儿媳的带领下,秀英奶奶开始重新认识过去60年在她生活里习以为常的存在:植物,禽鸟,老家河套平原上的红柳、芨芨草、斑鸠和驴骡。从动植物入手,渐渐延伸到农村的风景、房舍和人事,再给每幅画作配上几百字到数千字不等的小文章。在她的笔下,“花草树木晴蓝雾罩的”、“虫子长得各式各样”、鸟叫声能排遣寂寞,家里养的动物,“对人有情有义”。不久之前,她又出版了自己的第二本书:《世上的果子,世上的人》。在这本书里,她开始讲述身边人的故事:一生不争不抢的父母、凄惨早逝的三妹四妹、被子女嫌弃的秋婶、替妻子受罚的金石匠……每个人都像果子一样,最终“化在土里,静悄悄的,没有一点儿声音”。
《世上的果子,世上的人》书封
对于这个只上了一年半小学的老人而言,重新握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她曾经是左撇子,上学后硬是学会了右手写字,但是画画,仍然觉得“左手得劲”。没有任何绘画基础,她从零开始,在素描本上先勾勒出动植物的轮廓,再一点点上色,一开始是彩色铅笔,慢慢地开始改用水彩笔。秀英奶奶以前认识的字不多,拿起笔之后,她重新开始识字。一本《新华字典》放在桌头,因为翻得太勤,封面已经折烂,她用透明胶带粘起来继续用。
她现在大部分时间住在内蒙古临河区(巴彦淖尔市),距离她长大的村庄在70公里开外。每年会来上海小儿子家住一阵,赶上了2022年春天的上海封控。从2022年4月1日到6月1日,两个月不能下楼,秀英奶奶经历了很多不能理解的事情。比如为什么明明大家都没有吃的,却还有人哄抬物价?1960年,家里没吃的,每天只能到生产队里按人头领拌着苦菜的黄面糊糊,上学没有干粮拿,学校又离家远,中午不能回来,成天饿肚子。到老了,又开始为买不到菜发愁,“反正老百姓永远都在受苦”。但另一面事实是,苦难也永远不能彻底湮灭生活。
已出版的两本书,作家刘震云都为她写了序言。在第一本书《胡麻的天空》里,刘震云写道:“自己‘记录’自己,才是真实的个体生命的历史。比这些更重要的是,个体生命的历史之中,已经包含着族群的历史、民族的历史、人类的历史——而不是相反。”对第二本书《世上的果子,世上的人》,刘震云则认为秦秀英通过书写身边的人和身边的亲人,传递了两种感情:对生活的害怕和对亲人的爱。“因为害怕,只能勇敢;因为亲人,只能坚强……秀英奶奶识字不多,但在这方面见识不低。仅仅因为害怕和亲人,我们才百折不挠地生活,这是我们唯一的依靠,也是人间真正的正道和沧桑。”

苦和难

1947年,秀英奶奶出生在内蒙古五原县城一个叫二喜民坎蛋的村子。小时候,因为在家里排名老二,村里人都叫她“二白子”,后来上学,要有正式的名字,她听村里有人叫“秀英”,觉得好听,就取了“秦秀英”这个名字。
二喜民坎蛋是一个几百人的小村庄,建在一马平川的河套平原上,离村子最近的阴山在100多里开外,一抬头就能看到,日落时分,太阳落到山顶,红得像火似的。二喜民坎蛋的人们,家家户户住土房房,种麦子和糜子,用哈莫儿(白刺)扎的牛圈养牛。
秀英奶奶的妈妈连生五个女儿,早年间在村里受尽嘲笑,父亲又是个老实人,遇事不争不抢,导致一家人常受欺负。包产到户之前,秀英奶奶最大的苦恼之一来自于生产队队长,大集体时代,生产队队长算是个“村霸”,管着每个人的工分。开生产会的时候,父亲问对方,能不能给精神有问题的四弟涨点工分,被对方批评是“资产阶级思想”。会也不开了,队长让人给父亲写大字报,黑字白格,写了满满两大页。后来,等到秀英奶奶的四妹和大哥升学,他又从中作梗。
秀英奶奶的画稿
在《胡麻的天空》中,秀英奶奶画下了这位生产队长,穿一身黑衣黑裤,瞪着双眼,双手叉腰。她将队长比作“霸王”,一种仙人掌科植物,生长在干旱、贫瘠的山石间。浑身长满利刺,秋后生出淡黄色、轻薄的翅果,风一吹,散播到山间各处。因为有刺且味道不佳,牛马都不愿来取食,就像队长不被大多数村民喜爱一样。
如果说生产队队长代表那个时代秀英奶奶心目中的“恶”,三妹和四妹的早早离世则是秀英奶奶心头永远的“痛”。特别是四妹。在书里,秀英奶奶形容四妹就像一颗“苦豆子”——开出的花素雅清新,结出的果子却极其苦涩、寒凉。她画下四妹订婚时的场景:灶台和桌子都是粉红色的,订婚对象是城市户口,从城里开来了一辆东方车,很是气派。四妹梳着一对长发辫,是青春娴静的模样。
但不久之后,四妹被退亲,后来因为长期精神抑郁变得疯癫,只活了48年。生命最后的时刻,心智失常的她被关在一间封住门窗的小屋子里,全身赤裸、蜷缩变形,每每提及此处,秀英奶奶总是忍不住流泪。
也有还无法被记录的“恨”。比如自己的丈夫。说到丈夫,秀英奶奶摇了摇头,神色黯淡下来。上年纪之后,她的眼角总是不受控制地流泪,要时不时拿起卫生纸擦拭一下,对话才能继续。
像大多数那个时代的女性一样,婚姻不仅没有给秦秀英带来任何关于幸福的体验,反而成为她身上的另一重枷锁。那时候村里女人结婚都早,秀英奶奶的母亲12岁就到父亲家当童养媳,15岁梳头(结婚)。大姐是在17岁那年的腊月十八被娶亲人接走的。嫁过去才发现,对方家里穷得叮当响,连娶亲用的衣服、房子都是借的。
《平凡的世界》剧照
等到秀英奶奶17岁,她也毫无选择地被推入婚姻,秀英奶奶的公公是地主,尽管只有百来亩地,家里也没有雇佣劳工,但还是影响了秀英奶奶的丈夫。他大概读到初中就辍学了,也因此成为兄弟姐妹中唯一一个留在农村的人。
在二儿子吕永林看来,或许因为这样,父亲一辈子都在试图逃避农活、逃避农村,总想往外奔。做过押车工作、开过木材厂,很多时候家里的农活、家务活都压在了母亲肩上。在吕永林的记忆里,父亲会看书,经常躺在床上给他讲《西游记》或者民间关于忠孝仁义的故事,他会告诉儿子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,但就是这样一个人,却没有善待自己的妻子。当他觉得权威被冒犯的时候,就会对秦秀英拳脚相向。吕永林说,母亲有颗门牙就是被父亲殴打之后松动,然后发黑、脱落。
年轻时,秀英奶奶曾经试图离婚,但在旁人“为孩子考虑考虑”的劝诫下没有坚持。丈夫将家庭财产的处置权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中,直到老年才在子女的劝说下交给秦秀英,但那时老两口也没什么收入来源了。在吕永林的记忆里,母亲和父亲一辈子几乎没什么沟通。“我有时候会想,是不是父亲选择和母亲结婚是因为当时的他也不会有更好的选择了。但他似乎一生都没办法接受自己的命运,并把这份不满带到了家中。”吕永林说。
2009年,丈夫患上前列腺癌,秀英奶奶照顾了他几个月后将其送走,尽完了作为妻子的责任。但在《世上的果子,世上的人》这个完全由秀英奶奶创造的世界里,他是唯一没有被写进书里的亲人。

逐渐缩小的天空

在吕永林的记忆中,母亲人生中真正感到快乐和幸福的时光,是80年代包产到户那十年。1980年之后,包产到户的政策惠及小乡村,村里大概只有200来人,因此每家都能分到几十亩土地。“包产到户了,反正自由了。”说着,秀英奶奶兴致勃勃地拿出画册,给我看自己画的老家院子的场景。因为土地平旷,村中人口又不多,秀英奶奶一家人生活在一个三四百平方米的院落。正房、偏房住人,院里齐备了一个北方人家应有的设施:凉房、谷仓、车库、鸡窝、猪圈、羊圈、骡子圈。不管春夏秋冬、早晚晨昏,每次走出房门,鸡鸭、猫狗、羊都会向自己奔来,猪和骡子在圈里发出声响。院子里总是充满着各种声音、各种气息。
秀英奶奶的画稿,字体略显稚嫩
但此后的人生里,秀英奶奶的世界不断收缩。上世纪90年代,因为丈夫和兄弟去套海镇开了一家木材厂,时常不在家,儿女们也都搬到镇上生活,秦秀英在孩子的劝说下卖掉了老家的院落和十几只羊,把土地承包出去,在套海镇盖了新房。房子靠近马路,没有院墙,没有花草,也没有自家养的牲畜。
离开土地后的日子并不顺遂。来到套海镇不久,因为收益不好,家里退出了木材厂的生意,二女儿和大儿子也相继下岗,家里的收入一下子变得窘迫起来,老两口也打起零工。丈夫骑着三轮车去给饭店送酱油、醋赚些费用,秀英奶奶则去鞭炮厂,每天做700件小烟花能赚5块,后来鞭炮厂嫌秀英奶奶年纪大,她又去油厂补麻袋。后来在女婿的帮助下开过一个小卖部,卖点酒、烟、醋、冰糕、盐,收入有限。
2006年,儿女四人凑钱给父母在临河市(巴彦淖尔市)买了套二手房。秀英奶奶不善交际,大多时候就在家里纳鞋垫、做拖鞋,去公园也只是自己散散步或者使用健身器材,并不和人交流。有年春天,实在闲得无聊,她在小区里找一小片地,养了些鸡,但一到夏天,公鸡老打鸣,担心影响邻居休息,只好作罢。
2007年,秀英奶奶来到上海,和吕永林夫妇居住。离村庄越远,她的生活空间就越小。在陌生的大城市,她能去最远的地方就是家门口的菜市场和公园,但经历都不算愉快。一次,她去菜市场想买一根葱,但城里都是按把买的,她的需求被卖菜人无视,最后还收了她一块钱,这让她感到委屈。还有一次去公园玩,她看到一种花长得挺好,问公园里的人这花叫什么名字,想回家自己种,但对方听不懂她的口音。说了半天,双方互相听不明白。这样的时刻很多,秀英奶奶越发不爱出门和人交流了。儿子媳妇每天上班后,她大多数时候都一个人待在家里。有几次,吕永林下班回到家之后,发现房间关着灯,她坐在床上或者站在窗边,木然望着窗户外面。每次问她在看什么、为什么不开灯,她都说什么也没看,在家习惯了不开灯。
像很多晚年进城的乡村老人一样,秀英奶奶缩回到自己的狭小世界中,沉浸于过去的苦痛回忆,哭着抱怨命运的不公。1998年,吕永林大学毕业后,每每带爱人芮东莉回到家中时,都能听到母亲诉苦。来到上海后,她更时不时在吕永林面前重复这些故事,这让吕永林感到痛心,母亲被困在了过去的苦难中。
《妈妈》剧照

引路人

眼前的吕永林,皮肤白皙,身材纤瘦,头发梳到脑后,扎成一个小辫,他戴一副无框眼镜,穿一件质地柔软的浅灰色针织开衫,笑起来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的知识分子印象。或许是早年间就离开了土地的缘故,吕永林的身上,乡村子弟的影子已经渐渐淡去。
吕永林生于1975年。那是个物质与精神生活都极其匮乏的年代,尤其在偏远的北方村庄里,偶尔会有人开着解放大卡车进村,或者有飞机从头顶飞过,吕永林和同伴都会在后面追着跑。
他一直想离开村庄。初中之后,每到小麦收割季,他就负责帮家里搬运小麦。那是个辛苦活儿,每天“五更起,半夜睡”,需要半个月的时间才能做完。身体的酸痛和疲惫冲淡了收获的喜悦,特别是吕永林对麦子过敏,会得荨麻疹,浑身大面积的红肿和瘙痒让他痛苦不堪。
《山海情》剧照
在当时,读书是能够走出乡村的唯一途径。吕永林经历了两次高考,第二次成绩是全校文科第一名,但也只考上淮北煤炭师范学院。他早早定下考研目标,在图书馆、教室和宿舍度过了整个大学生涯,终于考上浙江大学的研究生,去了浙大玉泉校区念书。研究生毕业后,他入职上海第二军医大学(现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军医大学),在上海扎下根来。
虽然说起来就几句话,但走过的人才知道,离乡进城是一条曲折的长路。吕永林记得,每个关键的转折时刻,总是母亲站出来,让自己能够顺利走下去。中考时,吕永林失利,距离县一中的重点班差8分,这意味着只能去那几年几乎没人考上大学的县二中读书。从不轻易求人的母亲托三姨找远房亲戚,让吕永林进了县一中的普通班。后来,第一次高考没上录取线,也是母亲坚持让自己复读,才有机会考上大学,有了后面越来越宽广的人生。这一次,他想换自己来为年迈的母亲创造一片属于她的天空。但怎么才能将母亲拉离苦难回忆的泥沼?抵抗沉重时间的力量在哪里?
在写作这条路上,儿子吕永林(左)和儿媳芮东莉都是引路人
让秦秀英做自然笔记最早来自儿媳芮东莉的想法。芮东莉是古汉语博士,40多岁,大眼睛、细眉毛,头发编成一根麻花辫,留齐刘海。她说话直来直去,语调高昂,给人一种率真之感。在书里,秀英奶奶形容这个儿媳妇是,尽管人到中年,仍像是无名山里跑出来的“野孩子”,无比浪漫,渴望自由。
芮东莉和吕永林是大学同学,成长在四川攀枝花的一个工人家庭。在她的幼年记忆里,攀枝花还没有被太多的现代工业所破坏,展现着一种野性的自然之美。芮东莉家的房子就盖在金沙江两岸的山上,从高高的山腰俯瞰下去,金沙江就像绿带子一样,环山而去,伸向远方,看起来非常壮阔。父母上班的日子,芮东莉就自己在山上听虫鸣鸟叫,与大自然为伴。
也是在那时,芮东莉完成了最早的自然启蒙。当时家里做饭烧柴火,芮东莉跟着父母进山砍筒轴茅,她个子矮,筒轴茅又深又扎人。有时候,走着走着,突然就会有斑鸠从身边唰一下飞起来。当时的四川还有一种叫钝叶酸模的草,深受各种蝴蝶幼虫的喜爱。斑驳多色的蝴蝶幼虫爬满钝叶酸模的表面,充满神秘和瑰丽之美。后来,城市化进程加快,童年时期的荒野景象也逐渐消失了。
2009年,芮东莉在一个书摊买到了莱斯利的《笔记大自然》,那时正是她经历了高强度工作压力和肝脏手术,加入环保组织开始寻找人生意义的阶段,她觉得自然笔记是一个很适合自己的环保宣传方式。也是通过接触自然、制作环保笔记,她走出了那段困难的人生时刻。做自然笔记的同时,芮东莉也开始做自然教育,带小朋友和上海的一些本地老人去认识自然、描绘自然,不少人都很喜欢。因此,芮东莉想到,或许可以让自己的婆婆也加入进来。

自然笔记

下午两点半,冬天的日头正盛,从飘窗照进来,在桌面上洒下一层金光。这是秀英奶奶自己的书桌,面积不大,是可折叠的,平时只放手头正在用的素描本和水彩笔。第三本书《婆媳冤家》的手绘部分就是在这里完成的。不画画的时候,秀英奶奶也会每天在这里读读书、晒晒太阳。
秀英奶奶的画稿
这样的生活自2011年开始。那年,秦秀英来上海小住,吕永林和芮东莉带她去大宁灵石公园看玉兰和樱花,回到家中拿出一张二月兰的照片让母亲画下来,母亲不会画画、写字,有些害怕,一直重复着,“我哪会画画呀,我不画”。后来僵持了半个小时,在两个人的软磨硬泡之下,她终于动笔了。
当时一家人住的房子不远处就是闸北公园,秀英奶奶就去公园里,把掉落的树叶和花瓣带回来照着画,再听儿媳妇的话,把花名、年月日、地点和天气情况写上去。都是老家内蒙古没见过的品种,秀英奶奶看了也喜欢。
但对秀英奶奶来说,更熟悉的还是记忆中家乡的植物,它们嵌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。比如,河套平原上有一种叫红柳的植物,柳条用来编箩头、篓子和笸箩,担粮食、放米面和零碎物件都离不开。另一种随处可见的芨芨草的秆儿,大人们用来编囤子和席子、扎扫帚。
对艰苦的日子回忆,温暖的部分大多与植物相关。秀英奶奶记得,自己小时候,父亲在家门前开地,专门给她和姐姐留下一小块,让她们种自己喜欢的海娜、牵牛和金盏花。海娜开花了,她们拿剪子剪碎捣烂,再让母亲和上白矾,晚上睡觉前,用葵花叶子裹上糊糊,包在指甲上,到了早上,指甲就变成红红的了,父亲见了,夸姐妹俩好看。邻居们也都羡慕地来要海娜染指甲。那个年代没什么零食,白刺结的红果子就是“沙漠樱桃”,芨芨草的嫩芽可以吸出甘甜的汁液。
秀英奶奶笔下的植物
在芮东莉看来,婆婆对大自然本身就有一种“含混的喜欢”,做自然笔记,只是在加深她与动植物之间原本就存在的关联。循着记忆,老家的一朵花、一棵树、一只鸟在秀英奶奶的笔下流淌出来。
一开始,秀英奶奶画的花朵歪歪扭扭,比例失调,但芮东莉只管夸赞,鼓励她继续动笔,这给了秀英奶奶自信心。况且,对读书的向往始终萦绕在秀英奶奶的心头。她只读过一年半的小学,但清楚地记得,领上书的那个晚上,自己高兴得不得了,一直学习到深夜一两点才睡,期末考试时,语文、数学考了90多分。后来因为时代变革,求学之路中断,成为自己这辈子的遗憾,秀英奶奶的母亲也多次对女儿说过,“没让你念书,把一辈子都毁了”。所以,当再次拿起书本,她终于有机会重新变回那个渴望知识的“小学生”。
说着,秀英奶奶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早期的文章手稿给我看,在本子的封面上,她工工整整地写下“笔记本 2017年”,“笔记本”三个字用黑笔描了好几遍,歪歪扭扭的,透着小学生的稚气。秀英奶奶以前认识的字不多,开始画画之后,经常写错别字或者拼音,“已经”写成“以今”,“倒”和“到”区分不开。也无甚格式可言,一句话从头连到尾,没有逗号和句号,全是黑点点。字与字间距太密,也不分段,一直写到格子线之外。
更难的是将方言转化为书面语。比如,秀英奶奶管蝴蝶叫蛾蛾,白刺叫哈莫儿,芮东莉听不明白,上网也查不到,普通话里的“啰唆瞎说”,在河套方言里叫“咬喃”;“头脑简单”叫“坎货”,她不知道怎么用普通话表达。
《听见她说》剧照
但秀英奶奶好学,最不缺的是耐心。芮东莉给她买一本《北方草原植物图鉴》寄回内蒙古,她对着照片查各种植物的名字。不会讲普通话,就自己去二手书店淘了本《河套方言集锦》照着念。刘震云为她的书写序,有一句话叫“岂有他哉?”岂和哉不认识,她抄到小卡片上,翻字典,标上拼音,一遍遍地复习。“牛头不烂,多费两炉柴炭。只要天天学,我不信我学不会。”秀英奶奶写道。
秀英奶奶也说不清自己一幅画要多久完成。从上海回到内蒙古老家,她和女儿一起住,白天等女儿上班,她开始在一张长条桌前写写画画,累了就停下来,喝口水,走动走动,等到日头下山,光线黯淡下来,就停笔,买菜、张罗晚饭。
在这种松弛的状态里,她反而日复一日地坚持了下来。2015年,吕永林和芮东莉整理了母亲的自然笔记手稿,出版《胡麻的天空》。芮东莉评价婆婆的画风“缓慢”,在为家乡毛白杨做的自然笔记里,秀英奶奶画的白杨树花,能看到花序上的每一根长柔毛。“正是由于细致的勾描和上色,她的自然笔记让人读起来能够感受到一种特别的沉静和安详。”芮东莉说。豆瓣上,读者评价秀英奶奶的书,“安静细腻的描述”,让人感受到“内蒙古干燥清新的空气,强烈的紫外线,地上旺盛的植物”。
出书后,有人说,秀英奶奶的成功是儿媳妇和儿子造就的,芮东莉觉得这种说法不对,“是她自己坚韧的性格让她走到了今天”。芮东莉也曾教过自己的父母做自然笔记,但他们喜欢打牌,也没什么耐心,最后不了了之。“如果再做个比拟,我跟永林可能更像雨水,婆婆就像蓝刺头一样,只要有点雨水浇灌,有点阳光,就能萌发起来。”

舒展

在写作中,秦秀英的内心世界一点点舒展开。
之前写《世上的果子,世上的人》第一稿,内容全是诉苦和“控诉恶人的罪行”。吕永林在上海大学教创意写作,他引导母亲思考,“难道乡村里就没有良善之人吗?我的姥爷就真的只是一个受气包一样的人吗?他做过什么事情,有什么爱好?”
到2021年的一天,秀英奶奶忽然想起父亲带她去镇上看《斩窦娥》,沿着一条小土路,父亲背着母亲做的烙饼和水走在前面,自己跟在后面,路两边都是庄稼。麦子快熟了,地里黄澄澄的;糜子还没抽穗,苗苗绿绿的,那天父亲穿的是黑裤子、白布衫子,看起来可高兴了。回去的路上,给她讲了一路戏里唱的甚。父亲的漏粉条手艺,也在全村数一数二的好。就这样,父亲不再是第一稿里一个躺在床上、面目模糊的中风老人。关于乡村的人和事逐渐变得立体、有温度。
《隐入尘烟》剧照
现在,再回忆起自己的父亲,秀英奶奶形容他是一个“温柔”的人。吕永林在旁边打趣,“我母亲现在都会用‘温柔’这个词啦。她以前可不会这么说。”秀英奶奶有点腼腆地笑笑,陷入回忆之中。记忆里,小时候父亲从来没有打骂过姐妹几个。有一次,过年期间,自己和三妹一起焙花椒,需要在火上烤干以后再捣碎,自己不小心让花椒撒了一地,父亲让她一颗一颗捡起来,但也没有责骂,只是打趣道:“你做起营生来,像个疯子(一样快),拉儿子(三妹的小名)做起营生来像个虫子(一样慢)。”
以前,一家人在一起,从来不会表达爱与感谢,现在,秀英奶奶也学会了。农历3月26日是秀英奶奶的生日,出不了门,芮东莉就在网上学着做了一个像蛋挞一样的蛋糕。秀英奶奶高兴得不行,跟儿媳妇说“谢谢”。这是芮东莉教了很多遍的结果。在以前,她最多来一句“可以”“行”,芮东莉就开玩笑,“妈妈,我做的饭这么好吃,只有可以吗?你得夸我。”一开始,秀英奶奶还是不好意思,慢慢地,饭端到桌上,像打卡一样,先吃上一口,然后说“好吃”。
在重新开始学习爱、体会爱的过程里,秀英奶奶渐渐打开了自己。制作自然笔记后,她会单独去公园散步,捡拾一些动植物回来做笔记,甚至有一次她还独自去了二黄河。2018年,因为觉得自己的画“没有立体感”。秀英奶奶在内蒙古老家报名了老年大学。去了以后发现,人家都是用宣纸、毛笔画牡丹之类的,不是一个路子。但也没白去,后来她在老年大学里学起了太极拳。
平时,秀英奶奶还会缝制一些布偶
吕永林能感觉到,母亲的笑容变多了。他记得2006年时的母亲微微驼背、走路踮脚、双手颤抖、神情麻木,一个人枯坐想以前的事,想着想着就流泪。现在,她还会和芮东莉在家里唱歌。也比以前乐于交朋友,有一次,她甚至说,想认识一下《河套方言集锦》的作者,这让吕永林感到惊讶。
她也敢在人前说话了。2022年12月3号,秦秀英在上海图书馆做了一场图书分享会,题目叫“当普通人开始写作”。稿子是自己写的,用A4纸打印出来,四页半的内容,她背了整整半个月。芮东莉再次担任起老师,训练她讲普通话。演讲当天,各个年龄段的听众坐满整个房间。读者排起长队,挨个请她签名,她在新书扉页上,一笔一画地写下自己的名字,再画上一朵小花。演讲结束后,有读者提问,自己家的长辈也想通过写作舒展自己的内心,应该如何开始?
秀英奶奶还不太会现场发挥,也讲不出有条有理的创作理论。她只知道,别处的人不了解,没法写,那就写近处的,还有身边的。地上的植物长得各式各样,它们的果子也各式各样,自己写的人,也各式各样。以亲身经历的事情为起点,把自己可以理解、可以面对的善与恶,美和丑用简洁但真实的笔触表现出来,就是一种安慰和疗愈。
现在,秀英奶奶的笔触开始从遥远的过去延伸到现在。她的第三本书叫《婆媳冤家》,画自己与儿媳妇之间曾经互相不能理解的琐事。这本书是在2022年上海封控期间策划的。4月1日,秀英奶奶所在的小区开始封控管理,一直到6月1日解封,整整两个月不能下楼。芮东莉提出了《婆媳冤家》的想法,内容关于婆媳之间的生活片段。每天的吃饭时间,三个人就开家庭会议,讨论画作的内容,芮东莉负责整个书本框架的搭建,吕永林负责提问和引导,秀英奶奶是那个“学生”。比如,秀英奶奶一开始不知道“网友”是什么意思,她问吕永林,是不是“撒网的人”,吕永林就鼓励她把那个画面画出来。吃完饭,秀英奶奶在自己卧室,芮东莉和吕永林在客厅,一人一个书桌,互不打扰,各自工作。
那段时间,吕永林每天要在家里上网课。芮东莉的妈妈在昆明,因为免疫系统的疾病,引发肺结核,她每天要花很多时间远程了解关于母亲病情、用药和就诊的事情。时代的微尘又一次从天而降,但吕永林觉得,正是因为有了写书这个“志同道合”的目标,让妈妈和自己与芮东莉的关系从“相安无事”,变得更深一层。
因为不能出门去公园,芮东莉就在阳台窗户外的平台种上很多花花草草。初夏开花时,远看灿若云霞,花盆旁再放上一个小碗和盘子,盛一些米粒和水,一群一群的麻雀和斑鸠被吸引过来,因为没有安纱窗,窗户打开时,它们还会飞到房间里,叽叽喳喳地叫,给沉闷的封控生活带来欢乐和安慰。秀英奶奶觉得新奇,将这一幕画下来,取名为:鸟进家。
在新书里,她将儿子画成“心思侦探”的形象,旁边配一幅锦旗,上书“专办婆媳猜疑,包管天下太平”,落款是“秀英奶奶·东莉赠”。曾经,因为代际和语言的障碍,芮东莉一度觉得和婆婆之间隔着一座山,“我当时也在想,要不要去爬这座山,和她进行心灵的亲密接触”。现在,她们一起翻过了那座山。
(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3年第2期,实习记者李文、王一凡对本文亦有贡献)






排版:田甜  / 审核:小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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